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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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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三

小石屋就是小石屋,小小的,石頭做的,摸上去冷冷的,但是裏面有一個壁爐,冬天的時候可以燒火取暖,煙道很好,不用擔心不該冒煙的地方冒煙。這是曾經的西方人的設計,現在他們將其帶到了東海。

一個白頭發的少年站在門口躊躇著,敲門也不是,不敲門也不是。他回頭看看身後,不遠處的圍墻後面探出三四個腦袋,一個腦袋的主人朝他打手勢:快敲門。

白發少年本來面容白皙,現在因為著急,滿臉通紅,但還是不敢敲門,好像門上附著了什麽腐蝕的東西,又或者會將他的手吃掉。

門忽然開了,圍墻後面的腦袋嗖地齊刷刷消失。白發少年戰戰兢兢地低下頭,卻聽到頭頂上面一點的地方有人說:“擡頭。”

語氣淡淡的沒有情緒,說是冷冰冰的不恰當,但是白發少年卻認為,還不如冷冰冰的。

他擡頭,看見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,深黑的眼睛,同樣深黑的眉毛,放在其它任何一張臉上都太鋒利,但是面前這張臉居然將這些部分良好地包容了,甚至升華了。

眼睛好黑,白發少年忍不住多看了一個瞬間,卻忽然手腳發冷,趕緊轉頭。

面前的人見他不說話,問:“來找林砧?”

“啊,額,哦,是......”白發少年之所以被小將們找來,是因為他最能說會道,但是現在,他的口舌在這個人面前不值一提。

“明天他會去的。”黑眼睛說完,就要關門。

“等下,老師怎麽了?”白發少年終於想起來自己的任務是什麽,趕緊問。

門停住了,黑眼睛帶點笑容:“老師?”

又開始出汗了,少年不知道這人為什麽每句話都像是盤詰。他回答:“是啊,將師是我們的老師。他不僅功夫好,而且手藝好,他教會我們畫草圖......”

“你們要說到什麽時候?”一個聲音在屋裏響起來。少年一楞:“老師?”

一個白色身影出現在黑眼睛後面,身上披著一件鬥篷似的東西。林砧看見白發少年,趕緊招手:“來來來,站門口幹什麽?柴火都不立在門口,你在哪兒幹嘛?”

林砧要把少年拉進來,江匪淺卻擋住了他:“你明天就能見到他們了,著急什麽?他一身寒氣,屋子裏好容易暖和了。”

他說這話不避諱,少年有點尷尬。

林砧從後面踢了江匪淺的腳後跟一下,將他推到一邊,到門口笑瞇瞇地和少年說:“你們來了幾個人?”

“......”

林砧很慈祥地說:“沒事,我知道,你們至少來了四五個,對不對?你們是一夥的嘛,肯定的。是不是看我兩天沒去了,想我了?沒關系沒關系,明天,明天我肯定去,保證。”

少年用力躲避江匪淺的眼神,問林砧:“嗯,老師,您生病了麽?”

林砧還是那副腔調,像是在和小朋友說話:“沒有沒有,但是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一種說法,叫做上年紀的人需要時不時休息一下,不然死的快?”

少年目瞪口呆,江匪淺在裏面輕輕咳嗽。

林砧速戰速決地說:“對,說的就是我,你們想讓我多活兩年,就等我明天再去。”

江匪淺的忍耐到達極限了,他將林砧拉回去,對少年說:“你聽見了,明天,不要著急。”說著在他眼前關上了門。

東海因為海水的緣故,冬天不是很冷。但此時少年站在原地,屬實有點冷。

“怎麽樣?”少年耷拉著腦袋回到夥伴們藏身的地方,被團團圍住問。

“那個黑眼睛真可怕。”少年心有餘悸。

另一個少年一拍大腿:“忘了告訴你了,老師家裏還有一個人,這個我們很早之前見過,後來就沒再見,據說是個賣畫為生的。”

白發少年是個新兵,對這些事情並無所知,現在聽人一說,頓時來了興趣:“這個人是誰?為什麽和老師在一起?”

剛才那少年摸摸鼻子,壓低了聲音:“老師剛來的時候不會說這裏的語言,那個人就是他的通譯,他們兩個在教場共同工作了一段時間,老師逐漸學會了這裏的語言,那個人就離開了。”

白發少年頻頻點頭,聽的聚精會神。

“至於他們為什麽在一起,不清楚,老師來的時候他們就是一起的。那個人據說畫一手好畫,原先是畫地圖的,但是後來沒什麽需要地圖了,就畫畫,大河山,很好看。”

另一個少年插嘴:“對,他的畫就像是薄霧籠罩在紗布上,朦朧得恰到好處,很多人都爭搶著購買他的畫。”

白發少年忍不住感嘆:“真厲害!”

在他們躲在圍墻後面私語的時候,屋內江匪淺正正襟危坐地繪畫,林砧站在他背後看著。

江匪淺的手還是那麽穩,就算在他的手腕上吊一塊大石頭,他的手也照樣運轉自如。

林砧看著柔和的線條在紙上肆意流淌,仿佛江河決堤,在平原上化做奔馬。江匪淺經常作畫,但是林砧百看不厭,只要看一眼,就會入神,仿佛魂魄被勾進了繪畫中。

方才江匪淺就在作畫,卻被敲門聲打斷了,林砧本要去開門,卻被江匪淺攔住了。

此時,江匪淺一面作畫,一面責備林砧:“你說話沒有輕重。”

就這一句,不多說。

林砧明白他的意思,但是林砧自己卻是不忌諱的,他笑笑:“本來就是老不死的,怕什麽。”

江匪淺的手頓了頓,但是沒停下來:“你只是在教場上衣服穿少了,所以風寒,為什麽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?騙小孩子有意思麽?”

“有啊。”林砧在江匪淺旁邊坐下,一只手撐著腦袋:“你不想試試騙他們麽?他們可有意思呢。”

“不想。”江匪淺將林砧的胳膊推到一邊——這只胳膊擋住江匪淺即將設色的地方了。

“你知道誰是我的學生麽?”林砧問。

誰都和他沒關系,但是介於他們算是“林砧的學生”,於是江匪淺順著他的話問:“誰?”

“小殿下。”

江匪淺終於有了點表情,他挑起朝著林砧這邊的眉毛:“小殿下?”

林砧扳著指頭數:“要說陵安王的殿下也不多,一,二,三,四,五,也就五個。”

“五殿下為什麽當你的學生?幼子總是被溺愛的。”江匪淺未曾體會過當最小的孩子的感受,但是伊獻心和他說過。

林砧笑道:“任性嘛,你也說了,他做什麽他父親都不會幹涉。”

江匪淺搖頭:“他的父親應該擔心,這裏這麽多老師都是東海人,他卻偏偏選了一個東方人當老師。”

林砧修長的手指輕敲自己的面頰:“是啊,都是白發的老師,只有我是黑頭發,看起來最年輕。說不定這就是為什麽小殿下選我。”

江匪淺忍不住笑了,手中的筆卻不為之震動,仍然平穩地運行著,似乎他的情緒如何都無法影響他的這支筆。

“教導小殿下的感覺如何?”關乎林砧的事情,江匪淺習慣了多問幾句,但其實就算他不問,林砧也會說的。

林砧朝他翻白眼:“你但凡去教場看一眼,你就知道了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我沒去過?”江匪淺低頭作畫,嘴角卻微微揚起來。

林砧趴下,轉頭看江匪淺的眼睛:“你去看過?什麽時候?看見什麽了?”

“你的披風要掉了。”江匪淺提醒了一句,回答道:“忘了。看見你站在臺子上手舞足蹈。”

林砧深深嘆氣:“胡說,一聽就是假的。”

江匪淺抿嘴:“未經許可,我應該不能探聽你們的機密。”

林砧也知道,憑借江匪淺的耳力,怎麽可能聽不到?他只是不聽罷了,因此只看見了自己的動作。

江匪淺此人,一直有點正派但是奇怪的堅持,比如他說什麽也不聽林砧給學生講什麽;再比如,他即便是在自家也坐得很端正,一臉過分禮貌的表情。

林砧忽然想起一件事:“什麽時候去東方樹林?”

江匪淺一楞。林砧趕緊提醒他:“就是小妹說的,有左土人的樹林。”

江匪淺思索片刻,定奪道:“你好了就去。”

“那不行,”林砧跳起來,披肩飛了出去,“我好了要回去教學生,沒時間出去。”

江匪淺繞過林砧,將披風撿回來重新披在林砧肩上:“你可以告假。”

“這可真不好。”林砧聳肩。

當林砧開始找理由的時候,他的倔脾氣就發作了,這時候沒必要繼續爭論下去了,江匪淺於是任命地點頭:“那就是今天。”

林砧一本正經地應答:“看來只有今天了。”

他們兩個都不是拖拉磨蹭的人,既然說定了要走,那就是說走就走。但是他們在離開家門的時候,發現了一點小問題。

“你們為什麽還沒走?”林砧幾乎驚恐地盯著訕笑著的幾個年輕人,他們一水地傻笑,低著頭,身上白晃晃的衣服用腳想也知道是訓練時候穿的衣服。

林砧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要被這些煩人的家夥氣跑了,他無力地說:“快回去,我們要出去。”

“老師去哪裏?”一個少年問,他就是剛才指點白發少年的人,他的頭發顏色更深一點,但是仍然是白色為主,只是在不起眼的地方點綴著一些金絲,倒是很好看,就像金縷似的。

“小五,”林砧義正言辭:“你是你父親的兒子,是這裏的殿下,為什麽不能做個表率,帶著這些人趕緊離開?”

小五笑嘻嘻地,一點也不怕林砧,反而說:“你別嚇唬我,我知道,你們要去冒險了,快帶上我們一起去吧。”

林砧捂著眼睛,好像再看他們一眼就會被他們的傻氣沾染:“我說小五,你是不是故事看多了?我們只是出海一趟,不是冒險。而且,就算是冒險,憑什麽帶你們去啊?你們去了是能給我們搭把手,還是多給我們指一條路啊?”

小五仍然是笑嘻嘻的,林砧便開始懷疑他是不是他父親的親兒子,畢竟陵安王可不是這副樣子。

白發少年沒有了江匪淺的威懾,終於恢覆了一點往日巧舌如簧的樣子,他大膽地說:“老師,我們既然是您的學生,就必然要足足地學到您的本事,現在有這麽好的機會鍛煉,您怎麽能不帶我們?這樣下去,我們豈不是成了書齋裏的書呆子?”

剩下兩個少年聽了,也連聲附和。

林砧叉腰看了他們一會兒,終於嘆氣。也不是不可以,只不過有一件事情很是尷尬——他早就忘記了這些少年的名字。畢竟他們長得那麽像,雖然只是頭發顏色差不多,但是在林砧心目中,這種相似性就好比看著一群羊,就算羊再怎麽天差地別,他也分辨不出來。

江匪淺像是看穿了林砧的心思,問:“你們幾個,叫什麽名字,我還不認識你們。”

這些孩子每一個不怕江匪淺的,雖然江匪淺的語氣並不嚴厲,但是架不住他眼中的神色太過深沈,就好像井水似地,叫人看一眼就想到“投井自盡”。

於是少年們鵪鶉似地縮著脖子,挨個說了名字,而最應該好好聽著的林砧,卻認為他們的名字過於冗長,幹脆每個人一個外號打發了。

小五驚呆了:“老師,您......不叫我們的名字嘛?”外號可真是......親切過分了。

林砧莊重地微笑,以此掩蓋他不去認真記住名字的懶惰,他說:“這裏不是課堂,你們既然認為是探險,那麽就要有探險的規矩,對不對?”

江匪淺看著喜形於色的少年,深切感嘆林砧騙人功夫之深厚之餘,也為這些孩子一個個貼上“不甚聰慧”的標簽。

於是,江匪淺和林砧帶領著小五、小白、大鐘和菜花出發了。

東海人並不經常去東方,但是林砧既然是陵安的客卿,這點事情還是方便的,於是他們順風順水地上了一條船。直到此時,大鐘和菜花還對林砧給他們起名字的事情耿耿於懷,一邊一個堵住林砧,非要讓自己老師說說,為什麽起了這麽兩個名字。

林砧翻個白眼,一指那白發少年:“他叫什麽?”

“小白。”兩個少年異口同聲。

“為什麽?”

大鐘:“望文生義,因為他的頭發最白。”

“照啊,”林砧拍拍手,一臉“你可真聰明”的表情,道:“你也知道望文生義啊,那麽你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叫大鐘呢?”

大鐘的臉上像是忽然被塗了鍋底灰。小白哈哈大笑。

大鐘此人,身材頗有點上窄下寬,加上一身藏不住的肉,分明是晨鐘暮鼓的那個鐘。

菜花一邊笑得打嗝,一面問林砧:“師父,那我呢?”

林砧的目光柔和了一點,像是回憶起了什麽舊事,他對菜花笑道:“你很像我曾經的一個手下。”

江匪淺還記得,是那個被叫做“苦菜花”的小士兵,他沒想到這麽久了,林砧還記著他。仔細打量,發現面前這朵菜花雖然頭發稍微白一點,臉色也蒼白一些,但是那副帶點懦弱,但是又很耿直的神情還真和苦菜花很相似。不禁心中一暖。

菜花受寵若驚:“是麽?”

林砧嘴角的笑意越發濃重,點點頭,想:真不知道苦菜花怎麽樣了?自己走了,沒人罩著那臭小子了,他應該還好吧?

菜花像是被和林砧忽然提到的“淵源”震壞了腦子,連膽子也一起跟著打了起來,竟然問:“老師,您的外號呢?”

大家忽然沈默了,在一片沈默中,林砧艱難地轉動了一下脖子:“你問什麽?”

大家的沈默根本沒有對菜花構成提醒作用,他高高興興地又問了一遍;“老師您的外號是什麽?”

江匪淺裝作沒聽見,轉到一邊,搓手指,像是要從上面搓下來什麽黃金。

林砧神秘莫測地笑著:“沒有。”

菜花很真誠地大笑,提出了自己的建議:“老師我們可以給您起一個哦。”

其餘小將的目光暗暗轉到菜花身上,每個人心中想的都是:是“我”不是“我們”。

但是菜花看了半天,卻為難了:“老師您連點特征也沒有,不好辦啊。”

林砧臉上終於露出一點誠懇的笑容:“是吧。我是個美男子呢,你還是別費工夫了。”

菜花拍手:“老師您說得對,我們應該叫您林美人。”

說完了,舌頭忽然像是被擰了一把,菜花睜大眼睛,張著嘴不動了,任憑大家的目光將他淩遲。好半天,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,於是戰戰兢兢,大著舌頭,像是喝了一斤酒似地說:“我我我......”

“你你你!”小五氣的擰住他的耳朵:“你亂說什麽?”

“林美人啊,”江匪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林砧身邊,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,深深的眼睛緊盯著菜花。

菜花接觸到他的眼神,快要哭了,恨不得給剛才的自己一巴掌:“我我我不是說這個,但是那個......”

“沒什麽這個那個,你說得對。”江匪淺一本正經地認同。

菜花茫然看他,剩下的小將也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二人。林砧嘴角雖然帶著笑容,卻像是生吞了黃連,有種說不出的苦澀在其中,給人一種他要把江匪淺按在地上打一頓的錯覺。

大家紛紛退避三舍。

但是江匪淺仍然鎮定自如,搭在林砧肩膀上的手一寸也不移動,穩如泰山,並順便決定:“林美人這個名字好,以後就這麽叫了。”

“江匪淺!”林砧終於爆發了,他看上去不打算追截這個提法來自哪個人,而是要將江匪淺這種將事情鬧大的精神扼殺在搖籃中。

“你別以為自己是小師叔就怎麽樣!當時造船的時候還是我救了你呢!你當時會什麽?什麽也不會!你就是個窮書生,酸書生,就知道畫畫!你你你......”

小將們緊張地盯著兩個人在船上一個追一個跑,小心翼翼地躲到了船艙中,想看又不敢看,心情覆雜。但是在他們看的寥寥幾眼中,江匪淺雖然在躲閃,但是氣定神閑,眼角的紋路是開玩笑的意思。他們的老師雖然追的很猛,但是動作也不像是真正翻臉的動作。

在船艙多了一會兒,小五忽然問:“你說,他們圖什麽呢?”

小白抓耳撓腮,順口接著問:“是啊,這是玩什麽呢?”

沈默。大家忽然意識到,這小子的問題本身就是一種答案。

而且,為什麽這個黑眼睛是老師的小師叔啊?當時“造船”是怎麽回事啊?好多問題,真讓人惱火!

太陽下山的時候,他們終於到達了岸邊。大家在穿上憋屈久了,上岸之後一個個興高采烈,放松筋骨。

林砧踢腿伸胳膊,就好像他剛才一直被綁著似的,並且招呼一群小將:“小子們,快動動你們的胳膊腿,不然一會兒遇到危險,跑也跑不了。”

小將們這時候才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,小五問:“師父,我們來這裏幹什麽?”

江匪淺背對著他們,淡淡地說:“不知道幹什麽還敢來?真不知道你們是太勇敢還是太愚蠢。”

林砧一點也沒有幫自己的徒弟說話的意思,他笑道:“開什麽玩笑,當然是太愚蠢了。”

小將們:“......”

江匪淺領路,向一個方向走去,並解釋道:“我們要去神臺森林——”

小將心領神會,一個個跟上。江匪淺把話說完:“去看左土人。”

小將們停住了,神色悚然。

小白結巴了:“去去去看什麽?”

“我不信你沒聽見。”江匪淺忍不住諷刺,如果說林砧戰後的問題是身體不好,那麽江匪淺主要的問題就是脾氣不好,準確地說,是對大多數人脾氣不好,具體表現為喜歡嘲諷和沒有耐心。林砧對此的總結是:長時間身處黑暗帶來的精神刺激。

小五立刻支援同伴:“那太危險了吧,神臺森林裏面總是有不可名狀的東西,據說只有曾經的神師才能進去。”

“胡說。這世界上早就沒神師了,這麽說豈不是沒人能進去?”江匪淺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大鐘抹一把臉上的冷汗,大聲道:“也不是啊,比如救了我們所有人的兩位大英雄就可以——鎮淵君和峙桑君。”

“你說誰?”江匪淺忽然停住了,但是不回頭。林砧快步上去,拍拍江匪淺的肩膀,提醒著什麽。

大鐘就像是被小白傳染了,登時結巴起來:“大大大英雄,兩個,鎮淵君和峙桑君。”

雖然在東海多年,但是江匪淺和林砧從未告訴任何人他們曾經是誰,做過什麽,連名字都不用尋常名字,林砧自稱林希聲,江匪淺用了幾乎從未用過的“江銘”。

對於拯救了後土的英雄,人們多少都有所了解,但是這些距離人們實在是太遠了,大家寧願將曾經發生的事情視為一種天命,不再去追究。

沒人知道江匪淺和林砧到底是誰。

江匪淺安靜了幾個呼吸的時間,像是等待著什麽沈澱下去。終於,他說:“胡說,不只是他們可以,我們都可以進去,只要足夠小心。”

林砧朝大鐘勾手指:“小胖子,你不是要鍛煉自己麽?沒有危險的環境,怎麽鍛煉自己?怎麽,自己說的話,這麽快就忘記了?”

其他幾個少年登時滿臉通紅,他們正是最要強的年紀,絕不肯丟面子。正是因為這一點,林砧很容易就讓他們呀開口無言,乖乖地隨著自己和江匪淺進入了森林。

東方森林終歸比東海冷一些,到了晚上,寒氣更加顯著,連松針都在寒意中萎靡不振。

江匪淺和林砧並肩走在前面,商量著什麽;少年們畏畏縮縮走在後面,雖然一個個想要裝作勇敢無畏的樣子,但是還是被森林中幽暗的光線和不時出現的怪聲嚇得夠嗆。

走在隊伍最後的小五總覺得有一陣冷風在自己身後飛來飛去,不管自己怎麽移動,這陣風總是對自己窮追不舍。世界上哪有這樣的風?除非是什麽活著的東西。

想到這個,小五簡直要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了,他牙關咯咯作響,忽然撒腿跑了起來,超過了前面的夥伴,跑到了離江匪淺和林砧最近的地方。

大鐘幹笑一聲:“小殿下,你——”話沒說完,忽然“嗷”地大叫一聲,像是被什麽砸中了屁股,捂著屁股慌亂地跑到了小五身邊。

這下,雖然菜花和小白沒感覺到什麽,卻也嚇得往前跑。但是無論他們的隊形怎麽變化,幾個少年都始終不敢超越江匪淺和林砧。

但是前面的兩個人早就被他們的隊形變換弄得不勝其煩。特別是江匪淺,按照他的標準衡量,被嚇到撒腿就跑是膽小,大喊大叫,驚動了周圍的東西就是愚蠢,他沒法容忍這兩種特征出現在自己身上,當然也就不允許它們出現在這些人身上。但是畢竟他們都是“林砧的學生”,江匪淺多少給他們留了情面,只是冷淡地訓斥道:“安靜!想被野獸叼走嗎?”

話沒說完,一陣冷風就撲向了他的面門,速度之快,讓人來不及反應。不見江匪淺的動作,他的身體卻已經變換了位置,一手揚起將林砧推到一邊,目光定定瞪著冷風的方向,淡淡開口:“著!”

像是將面粉扔進了颶風中,一片塵埃飛揚,樹葉亂飛,少年們一個個被迷了眼,慌忙揉眼睛,不知道是誰開始亂跑,絆倒了另一個,不多時,四個人有三個已經在地上了。

林砧心安理得地被江匪淺攔在後面,毫不覺得不好意思。不好意思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,這些年他逐漸學會放松,知道了被照顧也是一件尋常事情。至於江匪淺是怎麽潛移默化地讓他明白這個道理的,林砧忘了,唯一記住的就是:老神師從來如此,他不必為此緊張。

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,林砧好歹問了一句:“什麽情況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這是江匪淺的回答,林砧很意外,因為很少有江匪淺不能確定的事情。

“看來要加了小心了。”林砧喃喃。

“不必。”江匪淺回應,像是在回應林砧剛才的感嘆。

林砧嘖嘖:“江匪淺,你現在很猖狂啊,難道這世界上沒什麽值得你害怕的了?”

江匪淺的目光仍然警惕,卻不緊張,他早就見過大地最深處的黑暗,經歷過最長的時間,現在,沒什麽讓他心驚膽戰的了。也正因為如此,他的日子過得很平靜。

“有。”江匪淺回答,手指忽然向一個方向一點,像是在水面上滴落了水珠,引發了一片漣漪,在他手指的方向,傳來一陣野獸的嘶吼。不是豺狼,不是虎豹,但是可以肯定,這東西很大。

地上的少年們連滾帶爬地站起來,站著的卻被他們拽倒了,但是在混亂中,他們也不知道這站著誰倒下了。

小五大聲問:“老師,這是什麽?”

林砧摸摸下巴,若有所思:“問得好,我也不知道。”

小五很無語:“您不知道難道就不害怕嗎?”

林砧攤手:“害怕沒用,不如想想這可能是什麽?”他忽然一轉,道:“但是你們沒必要想了,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你們不會知道的。”

沒等小五問他自己為什麽不會知道,難道是“不配知道”嗎,林砧和江匪淺就同時朝一個方向走了一步,兩人的手同時往前一送。

少年的眼前一陣暈眩,像是洪鐘大呂的聲音震蕩了他們的腦仁,叫他們難以分辨東西。就在這暈眩中,一陣爆竹一般的明光劈裏啪啦地亮了起來,卻沒聲音。

這一串電光石火之後,四周沒了聲音,野獸洪亮的吼叫轉為嗚咽,像是受了重傷。煙塵仍然在空中轉圈圈,但是逐漸淡了下去。

菜花咳嗽著站起身,他就是最後摔倒的那個,正當他想要譴責其他小將寡廉鮮恥的行為的時候,一張黑黝黝的面孔正對準了他。尖叫消失在嗓子裏,菜花撲通一聲,又跌倒在地上。

一道修長的身影擋住了那張黑臉,江匪淺就站在他的面前,從菜花四仰八叉姿勢的視角看過去,江匪淺越發顯得高大。

江匪淺看著對面的黑影子,忽然笑了:“你們真的在。”

小將們早就發現自己被包圍了,一個個將手按在腰間的兵刃上,小五的劍已經快要拔出來了,手卻被林砧按住了,後者輕聲道:“沒事。”

黑影對著江匪淺笑了,他的肢體很模糊,但是看整體分明就是人的樣子,像是一個披著鬥篷的人。現在,他在擺一個作揖的動作,並小聲說話:“我們曾建議您回到後土看看,結果如何?”

江匪淺記得,在他以未林砧不能覆生的時候曾在左土悲痛了很長一段時間,但是左土的人就對他說:回到後土看看吧。

江匪淺:“你們知道結果,卻不知說,讓我白傷心了那麽久。”

“我們並不知道,只是覺得不該失去的東西終究不會失去的。如果要尋找,他必在你最重要的地方。”

江匪淺微笑:“你們沒有變,說的話還是這樣隱晦。我要道歉,曾經一度我認為你們是很愚蠢的。”

“我們並不聰明,唯一的一點智慧隱藏在黑暗中,不能被看見。”對方的語氣像是自嘲。

此時,不僅小將們聽不懂這番對話,連林砧也是一知半解,畢竟,江匪淺沒說過自己是怎麽等待他的。

江匪淺說:“你們的身形和聲音都和這裏人很相似了。”

左土人顯然十分得意:“經常來當然會如此,你們也要常去。”

小五在江匪淺身後小聲問:“這就是左土人?”

林砧拍了他的後腦勺一巴掌:“這是我們的朋友們,與我們沒什麽不同,就是住的地方不一樣。快去打招呼。”

小五還沒明白林砧的意思,就被推了上去,他戰戰兢兢走到黑黝黝的左土人面前,張大嘴巴,卻發不出聲音。在他眼中,這一團扭曲流動的東西雖然有著人的形狀,細節上卻和人大不相同,讓他正常地和這樣的“人”說話,屬實難了點。

正在這時,一只溫暖的手放在了小五的肩膀上,上方有一道冷淡但是沈穩的聲音道:“他們睿智,善良,你不需要擔心。曾經我為他們守護土地,現在我們兩地溝通,他們是我們的客人。小五,你是東海陵安王的孩子,是一位很重要的主人,現在你的客人在對你微笑,你有什麽要和他們說的嗎?”

連林砧也沒想到,江匪淺竟用這樣的好耐心和小五說話。小五更是震驚不已,但是同時,左土人的形象似乎在江匪淺的形容中清晰了一點,他似乎能透過那黑色的面紗,看到裏面流動不息的東西,像是時間,也像是雲彩——這就是他們的智慧嗎?

小五艱難地開口:“你們好,對不起,我從沒見過你們。”

正在他不知道再說點什麽的時候,忽然福至心靈了,小五道:“你們常常來訪,我們卻從未接待,也從未去你們的家鄉,是我們的不好。等我長大了,就帶著陵安人到你們那裏去拜訪,你們可要等我啊。”

林砧心中一動,偏頭看江匪淺,對方沒有表情的臉上也流露出一絲動容。

左土人大笑,盡管仍然聲音很小,但是聲音中卻充滿了快樂:“好啊,小殿下,我們等著你。西方的海浪不是很兇猛,你們只需要很普通的船只就可以過來。”

小五壯著膽子又問:“你們那邊有什麽?和我們這裏像不像?”

左土人面龐上噴出一股黑氣,表示驚訝:“難道你們的老師從未告訴過你們嗎?”

小五狐疑地看看林砧:“我們老師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?”

林砧覺得大事不妙,正要制止左土人,就聽這家夥說:“正是他們溝通了兩地,這樣大的功勳,他們從沒提起嗎?”

四個少年全全楞住了,就像是突然被點了穴道,一個個表情誇張地瞪著江匪淺和林砧。林砧摸摸鼻子:“說實話真沒意思。”

小白結結巴巴:“老老老老師啊!”

林砧從後面掐住他的脖子:“說誰老?”

小白縮脖子,試圖從林砧的魔爪中掙脫出來,一邊不管不顧地大喊:“我剛才還不明白他,他說的守護土地是什麽意思,現在卻明白了!你們是大英雄!你們就是峙桑君和鎮淵君!”

他停頓了一下,茫然問:“但是,你們誰是誰啊?”

一個多時辰之後,一行人走出了森林,幾個少年的表情像是被雷擊了,一個個直著眼睛,腳步不穩。

林砧在一邊奚落:“你們一個個喝多了是不是?”

菜花不停打嗝,自從見到左土人就沒停過,他在嗝聲中見縫插針地說:“不可思議啊。”

其他幾個少年紛紛表示同意:“不可思議啊。”

林砧停下腳步,說:“有時間把一個詞重覆四次,不如聽我一句:這事情別告訴別人。”

小五激動道:“為什麽?我們的老師是大英雄!”

江匪淺一句話就把小五的激情澆滅了:“那你們知道你們的大英雄為什麽藏匿在東海,不聲張自己的名姓?”

“因為,因為......”小五說不出來。

江匪淺淡淡道:“英雄的作為都是過去的事情,現在的我們就是東海的兩個普通人,靈明和川納基本沒有用處。後土難得太平,而太平之日絕不是隨便炫耀的時候。”

大鐘似懂非懂:“你們隱退林泉了?”

小白想了想:“雖說似乎是這樣,但是我們以為這只是故事。”

林砧說話了,難得嚴肅:“退居林泉一點也不簡單,驚濤駭浪之後能甘於平靜,是不容易的。”

少年們年紀都不大,正是熱血的年紀,有點不明白林砧的話,後者說完就發現問題了,嘆氣道:“算了,一群臭小子——你們還太年輕。”

按照往常,少年們會吵嚷說林砧也不老,但是知道了林砧的身份,想到林砧的過往,大家都沈默了。

林砧最見不得沈默,趕緊問江匪淺:“他們來就來,好好的做什麽妖法?弄得飛沙走石的,還勞煩你用了靈明。”

少年們眼睛都是一亮:原來剛才見到的就是靈明!大鐘深深一嘆:能見到真的靈明,真是死也值了。

江匪淺可不知道這小孩心中的念頭,回答道:“他們嚇唬我們的。”

“嚇唬我們?”林砧臉色不太好看你,狠狠道:“無聊。”

江匪淺輕飄飄地道:“比不上你。”

大鐘一直盯著江匪淺和林砧,這時候終於忸怩地問:“老師,鎮淵君,你們能不能給我們看看靈明?”

林砧手欠地抓住大鐘的耳朵:“你以為靈明是什麽?想看就能看?這是太平盛世,忘掉這些吧,專心當你們的小將軍。”

但他越是這麽說,少年們的央求聲就越大。終於,林砧掐住眉心,喊道:“停下!打住!閉嘴!”

少年們像是嘴巴被捏住的鴨子,啞了。

林砧摸摸下巴:“真為難,你們要看什麽?下不為例啊,僅此一次。”

幾個少年眼睛亮閃閃,可見的興奮。江匪淺在一旁安靜地建議:“知返之術,簡單可行。”

林砧朝他比個手勢表示不滿:“一點也不簡單,老神師都是學了很久才會的,更何況我?”

江匪淺笑而不語。

林砧嘟囔:“真是冤大頭。”他沖少年們嚷嚷:“看好了啊。”

合眼,靈明聚攏,收入眼中,納入丹田肺腑,四肢百穴。一瞬間,林砧周圍的氣勢變了,那個平時嬉皮笑臉的老師不見了,陳厚的東西一層層在他身上疊加,像是畫滿符咒的紙張貼滿了木門。

卻不盡然......更多的是,霧過山崗,風起江岸,恍如月綴樓臺,星行長河。無窮偉岸,無盡風光。

四野安靜,灰塵無處遁形,於是害怕地蟄伏不動。空氣中的每一個空隙都分毫畢現,卻又不值一提,被人拿捏了血脈,不敢聲張。

無窮的空間向這裏湧來,像是泉水跳出了狹窄的洞穴,奔向浩大的世界。

忽然睜眼,眼睛沈靜如水,水中微波,叫人害怕這平靜被打破了。但卻始終沒有,仍然是安靜,恒久的安靜。

萬千的安靜中,林砧輕輕張口:“來歸。”

迷人眼!少年們擋住了面孔,一陣陣冰冷的水撲面而來。原來是這森林中樹枝上的冷露聽了召喚,紛紛奔赴而來。

正如同誰跨越千山萬水,赴這中宵之約。

少年們被水砸的想要亂叫,但是林砧周身的氣場叫人不敢聲張,一個個屏住呼吸,抱住腦袋,任憑冷露不斷向他們飛來,飛蛾撲火一般。

因此他們沒看見,在飛霜劃破一般的森林中,還有一個人隨著知返的露水而來。

江匪淺走向林砧,像是要打破那成圈的氣場。換做別人,破了氣場,必然受傷,但江匪淺就這麽輕易地走過去,站在了林砧身邊。

江匪淺略微高一點,林砧要微微擡頭去看他,這一下,露水落在眼中,林砧慢慢閉上了眼睛。

跳躍飛濺,不知從何而來,卻堅定去向何方;不知姓名路程,卻被人許下歸期;縱然走出很遠,也要與人偕行,等到並行已久,就能拾取知返之諦。

面龐都被打濕了,嘴唇也濕潤了,像是喝了什麽美酒,痛快淋漓。

眼睛像是被蒙住了,不見彼此。但溫度和心跳猶在,絕不會不明白對方在何處。

手和森林是同樣的溫度,心臟卻燒紅了,慢慢流淌出巖漿來。

終於,仿佛是驟雨初歇。少年們睜開了眼睛——好狼狽。

他們驚訝地發現,兩位“大英雄”正看著他們笑,連一直不茍言笑的鎮淵君也在微笑,他的微笑不濃郁,但是沈厚。

好像是第一次見到這兩個人似的,少年們這才發現堆疊在他們俊朗的面孔之下的東西。

那些時間和征程。那些痛苦和迷途。那些叫人敬畏,但是說出來就會散去的神秘。那種安靜和淡然。

還有那斬不斷的紐帶。

大鐘忽然嘿嘿笑了,標準的傻兒子笑容。

小五踢了他一腳:“敗興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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